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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貴妃捧硯,力士脫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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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貴妃捧硯,力士脫靴。

年關底下, 無論尋常百姓還是帝王家都事務繁多,七娘入宮覲見算不得要務,便被一拖再拖, 排到了新年第二日。

前一天正是元日大朝會。

李白要與各道朝集使、諸番使節一同入宮。

狀況不明朗, 七娘終究不放心, 索性起了個大早, 在邸舍門外候著李白。

李白還未正式改任隴右營田使,因而仍舊以潮州刺史的身份破例入大明宮朝見。潮州只是下州,下州刺史官職僅為從五品, 按照大唐規制,當為一身淺緋色圓領官袍。

門打開, 七娘回頭只瞧一眼便笑了。

李白果然穿著舊官袍,戴了兩梁的進賢冠,不留一點逾矩的破綻。

李白見到七娘也很意外:“離天亮還早,你怎麽就破天荒起來了?往日無事的時候, 都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……”

七娘被揭老底也不見羞,伸著懶腰活動活動筋骨,道:“今日大朝會是朝集使與諸番使節的主場。師父破例進去,萬事忍著些,低調點, 別一進長安城,又悶頭只做個狂士了。”

李太白一大早被徒弟教訓, 哭笑不得:“我何時狂得過你。”

七娘作勢就要拔劍去偷襲, 李白慌忙退開, 下意識捂了屁股。師徒倆同時一頓, 都大笑起來。

長安的風比嶺南要寒涼許多。

李白出了邸舍門,禁不住打個寒顫, 加緊步子出了坊門往大明宮方向去。

元日大朝會每年的流程都大差不離,耗時間得很。

七娘倒頭睡了個回籠覺,再醒來天已經大亮。今日是新年,沒法闔家團圓已經有些掃興,她索性叫上阿尋、半夏和鉤吻去了西市,吃它一頓水盆羊肉。

西市往來胡商眾多,因而即便是元日,也自有一番熱鬧景象。

七娘招呼著三人坐下,介紹道:“京師的美味跟南地大有不同,也許是受到西域影響,烹宰牛羊已經成為主流。咱們之後要去的隴右更是如此,你們快嘗嘗,吃不吃得習慣?”

這水盆羊肉也就是商周時期的“羊臐”,唐人添加大料做了改良之後,改名為“山煮羊”,十分受長安人喜愛。

半夏是個樂意嘗鮮的好奇性子,率先操起食箸,學著七娘的樣子掰起了剛烤出爐的月牙餅。她面前的大碗裏頭肉爛湯清,因花椒等香料的緣故,羊膻味兒早已完全去除,只留下鮮香和隱隱的椒麻。

熱湯冒著蒸氣,映著外頭的雪景,莫名暖和了身子。

阿尋從小在長安長大,自然吃得慣。

沒想到兩位嶺南美人嘗試之後,竟也很喜歡這羊湯的滋味。

七娘忍不住又攛掇著她們:“這裏還有糖酒酢醬腌制的糖蒜,用它配著山煮羊的泡餅子吃,別有一番風味呢!”

這是邊軍將士們最喜歡的吃法。

七娘也是從前偶然聽來的。

店裏的夥計正盛了醬菜上桌,聞言笑呵呵接茬道:“這位小娘子倒是極為懂行!咱們店的糖蒜滋味好,山煮羊泡的餅子就一顆,香得您不想停下。再來一壺西鳳酒,五生盤,往美了咥!”

七娘逗樂了:“嶺南人也吃糖蒜,五生盤和西鳳我倒沒見過,你們想試試嗎?”

半夏剝了顆糖蒜,適應良好,索性點點頭。

鉤吻無奈苦笑:“你啊,待會可不能反悔。”

五生盤是用羊、豬、牛、熊、鹿的新鮮嫩肉細切成膾,澆了醬汁而成,算是一道最早的大唐冷拼盤。

半夏瞧見擺成五種動物形狀的涼碟,眼前一亮:“在嶺南,什麽東西都能弄出一碟菜,這五生盤不是正好合了口味!”

鉤吻嘗過之後,也意外的喜歡這道菜。

唯有那壇子西鳳酒,她們實在喝不習慣,基本全進了七娘與阿尋的肚子裏。

酒足飯飽之後,四人買了些年貨回邸舍,正碰上李白歸家。早上出去還神色怡然的人,這會子眉頭緊蹙皺成一團,眼中還有幾分遮不住的失意。

七娘叫三人帶了年貨退下去,進屋先給李白倒了杯茶,又扯著人落座,給他捏了兩下肩。因為常年練劍練槍,手勁過大,疼得李十二白發出一聲老師父的慘叫。

“逆徒,你這是想捏死為師?”

七娘嘿嘿訕笑著:“這不是看師父一臉愁雲,想逗您開心開心嘛。”

李白聞言臉色稍霽,卻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:“今日大朝會,你猜我見到誰了?”

七娘略作思索:“能叫師父發愁的,想必是李林甫推薦上去的蕃將吧。是安祿山?聽說又有幾位新任的將軍,安西(新疆)人哥舒翰、高句麗將門高仙芝等,莫非……都撞見了?”

李白搖頭:“何止是如此。陛下當著文武百官褒獎這一幹蕃將之後,又提拔了劍南道節度使派來上貢的推官。”

劍南節度使名叫章仇兼瓊,一貫與李林甫不睦,聽說京師之內貴妃獨得聖寵,連著三位族姐也跟著水漲船高,便有意結交攀附楊家。

正值楊氏子弟楊釗在他手下做了扶風縣尉,章仇兼瓊索性借著年末入京朝貢的機會,派楊釗作為推官,帶著蜀地財貨百萬,前來討好楊貴妃。

七娘聽到楊釗的名字,眉梢不受控地上挑——

這人就是未來安史之亂的導火索。

不過,楊玉娘是個謹慎又聽勸的人,不太可能為一點財帛就向陛下隨意舉薦。

七娘索性問:“有人為他說了好話,但不是楊貴妃吧?”

李白覺得徒弟是越發神了,多瞧了她一眼,有些明白過來,張九齡他們為何要稱讚七娘的政/治敏銳度。

他應聲:“是。楊貴妃的三姊——楊玄琰之女楊玉瑤前兩年死了夫婿,被貴妃請求接入長安後,只入宮見了陛下一面,便被封為虢國夫人。貴妃不願收下楊釗送來的蜀地財貨,虢國夫人卻不嫌棄,一並全都納入囊中。”

七娘仿佛在聽天書一般:“虢國夫人跟陛下關系很好嗎?”

李白也是聽裴稹說起虢國夫人與天子眉來眼去的事情,不知道該怎麽描述,只好捂臉:“……小孩子家家,別問那麽多!”

七娘扁嘴,心中門兒清。

不就是陛下花心,有了妹妹還想要姐姐,說什麽獨寵貴妃,都是屁話。怪不得楊玉娘一心想往外傳消息呢。

見李白看過來,七娘又問:“那楊釗區區縣尉,這回封了什麽官?”

李白臉色一黑:“那人是個會獻媚的,當庭請陛下賜名,以示忠誠。天子被他哄得高興,賜名為楊國忠,即日起出任右金吾衛兵曹參軍、閑廄判官。”

官職雖不大,卻是可以隨供奉官出入禁中,常伴帝王身側的好差事。

再升任只是遲早的事。

師徒二人對視一眼,都很清楚,楊國忠這樣的諂媚小人,未必肯與李林甫等鷹犬權臣為敵,卻定然不會與他們站在一處。

……

次日一早。

宮中內侍前來傳話:“陛下口諭,著長寧郡主李樂央、潮州刺史李白一道入宮覲見。楊娘子早就聽聞李刺史精通詩詞音律,聖人便有意指定詞牌,叫刺史為娘子做詞一首。這可是天賜良機,刺史可要好好把握住。”

李白臉色微變,早就不願做這種媚上行徑。

七娘卻笑著遞了個眼色,鉤吻便上前給人封了賞錢:“多謝提點。”

李十二白過了這麽多年,依然沒有改過一身的狂士傲骨。只不過,每當他犯軸的時候,身後都會有個小徒弟冷靜地拔出一柄小劍,毫不留情地往他屁股上一刺。

從前他是讓著,躲著,鬧著。

如今,他是根本打不過。

李十二白左右無門,只得認栽。

*

興慶宮,勤政務本樓內。

楊國忠戍衛,貴妃伴駕,正陪著李隆基聽梨園子弟新練的一支曲子。一墻珠簾相隔,是高力士在側殿置了桌椅,正幫著李隆基處置一些平日裏的奏疏。

曲正酣處,門外李白與七娘求見。

李隆基被攪了興致,也不見不快,只看楊玉娘一副期待的樣子,便笑道:“李太白的詩確是極好的,朕倒是還沒聽過他作詞。也許多年沒見長寧了,不知丫頭片子長得多大了,叫他們進來吧。”

須臾,師徒二人帶著半傾風雪,入殿內行了拜禮。

李隆基笑著揮揮手:“今日都是自家人,不必跟朕生分了。來,長寧,坐到朕身邊來,叫朕仔細瞧瞧。”

七娘今日特意請鉤吻上過妝,放大了五官與持盈真人相像的那一部分,更添小娘子的純真之態。李隆基只擡頭瞧過一眼,便忍不住感嘆:“像,越發出落得像玄玄了。”

七娘明知故問:“什麽?陛下,我很像誰嗎?”

“自然是像你阿娘。”李隆基隔空伸手虛虛點了她的眼,“這雙眼與她有七八分相像了。那時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公主,被先皇與朕護著。”

若非為了這個女兒,也不會主動辭去公主封號。

李隆基因為這份虛無縹緲的血緣聯系,心中泛起一絲漣漪,難得生出了憐憫之心。

罷了,這孩子自小離開親生阿娘,若隴右一行她能有些作為,留在天策府內,借以壓制蕃將也是可行的。

七娘不知天子這番籌謀。

她只覺得帝王虛偽至極,忍不住在心中翻個白眼。

當初玉真自請辭去公主封號,也沒見他護佑半分,還不是為了削弱大唐公主的權勢。又何必在這裏假惺惺的感慨呢。

她懶得再與帝王扯皮,餘光掃過楊貴妃,笑問:“聽說陛下想要我阿耶為貴妃作詞一首,是哪一首詞牌呀?”

李隆基被七娘這故作天真的一打岔,連最後那一點戒心都放松下來。笑道:“就清平調吧。梨園中人新排了曲調,朕聽著很不錯,貴妃也喜歡,就以此為愛妃作詞一首。”

他看向李白:“愛卿以為如何啊?”

帝王看向李白的眼神,帶著舊怨未消的絲絲不滿。

李白卻權當沒看到,只拱手一禮,答道:“陛下,臣多年不作詞,有些許生疏了。”

李隆基冷笑:“哦?愛卿不是一貫標榜自己是出口成詩詞嗎?胸中錦繡成團,如何能夠生疏,莫非,愛卿去了一趟嶺南,錦繡都變成了一團草包?”

這話可就是對士子的挑釁了。

李白狂勁兒上來,七娘那點叮囑頃刻間煙消雲散:“錦繡便是錦繡,怎會無故變成草包。只是錦繡身上都有些個毛病,輕易不見於人前罷了。”

“哦?說來朕聽聽。”

李白微微俯首,出口的話卻十足大逆不道:“須得龍巾拭吐,禦手調羹,貴妃捧硯,力士脫靴,才能做得出這一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《清平調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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